第一幅

　　那时在绍兴的安昌镇游荡，偶遇一间古旧的小茶馆，于是迷上泡茶楼。

　　江南水乡处处小镇里，所多的是这样的茶馆。一支茶楼名号的小旗子，用毛笔写着“福来居茶馆”，在小桥流水人家间飘扬，茶馆不大，几排条凳和木桌，整齐的排在青砖铺就的临水廊桥旁木结构的房厅里。房子、墙、地板、桌、凳、灶房、柜台、漏光的天窗、雕着花的木窗，都是一般的古旧。

　　小茶馆已经经营了70多年，装璜和桌椅却从未更改，土黄色的墙上，茶客们靠背的地方，都是浅白色的凹痕，这是几代人磨出来的生活的痕迹。茶柜里，有一排排的满是茶垢的搪瓷杯和紫砂杯，每只似乎都在讲述这一个年代久远的故事。还有竹壳的暖水壶，都很有些年头了，阳光从简陋的茶馆天窗中射进，照在茶具上，走进这里，仿佛走进了鲁迅的小说里，那些曾经年代久远的邂逅。

　　这里其实不过是当地人歇脚聊天的场所，并不是为游客所设，没有精美的现代仿古装修，没有明亮辉煌的灯光，但那些时光流逝遗下的痕迹，却相当迷人。在木条长凳上坐下，叫一杯龙井，一碟水煮嫩花生，悠闲的看着门外长廊上小镇的居民人来人往，各忙生计，也是一个城里人难得的幸福罢。

　　在江南水乡，几乎所有的村镇都有茶馆，几乎都是这样的格局。要说起历史，也有上千年的渊源了，起于汉，兴盛于宋明，在大的茶馆里，还会有说书和评弹。江南的似水年华寻常生活，就在茶烟水影间静静过着。茶馆伙计过来了，提着长嘴铜壶，左手揭开茶壶盖，只见冲壶嘴向下一点、二点、三点，开水注满茶壶而不外溢，桌上滴水不沾，行话叫“凤凰三点头”，一时间清香弥漫。简单地平朴地清雅地坐着，似乎这才是正宗的江南生活啊。

　　小镇茶馆的茶客，有镇上退休的、农村赶集的、认识的、不认识的，沏上一壶茶，聊谈半天。少有一饮而尽的豪迈，更多的是用心慢慢地品、细细地回味。许许多多的人生况味，便品出来。

　　就象喝不够的茶，茶客们有说不完的话。或振奋或叹息，茶客们轮流做着新闻发布人，内容很广，信息量大，且没有什么规则，想什么时候插嘴就可以插嘴，声音想多高就可以多高，为一点点事争半天也不足为奇。

　　茶馆就像镇上的新闻发布中心，所有国事、家事、天下事，都在这里聚拢，又各自发布出去，人世风雨，尽在茶馆里沉沉浮浮。上至国家大事，下至鸡毛蒜皮小事，尽编织在茶馆这张新闻网上。

　　整个城镇，便在那飘散的茶香里呈现一派祥和清朗。茶馆里异常热闹，嘈杂的说笑声，举杯细品的喝茶声，还有袅袅而环的烟雾，和旧的收音机放出的断断续续《白蛇传》的评弹，构成茶馆里纯朴而充满生气的江南特有的气氛。

　　茶馆也是一个渲泄内心情绪的场所。在家里懒得说话的老人，在茶馆里竟会谈笑风生。人只要到了茶馆，发牢骚也罢，骂人也罢，倾述也罢，做听众也罢，最后尽在那一壶茶里泡软了，泡和气了，重拾轻松干净的心情。因此出入茶馆的人都是那么心平气和，慈眉善目。

　　旧时的茶馆，还是个“百口衙门”。真理越辩越明，歪理越说越歪，茶馆又是一种公开、公正评理的地方。当事人各说各的理，然后，任茶客们评说，最后形成一致意见，做出“公断”。也有人自己无理，又不愿进“百口衙门”公断，茶客们照样可以“缺席判决”，形成共识，而且在最快时间内传遍各村，成为笑谈。此外茶馆也是进行交易的地方。求购某种急需品的，只需茶旺时吆喝一声，一般在较短时间就会有回应。据说，这交易中还有一套暗语：如食指指嘴是问吃的；摸双耳是猪饲料；双指一并是问烟。不一而足，十分有趣。在特殊时期，茶馆里还可以刺探军情，交换情报。因此，茶馆也是一个小天地，这里三教九流，无所不有，天地玄黄，共存俱在。茶馆成为社会的聚焦点，是缩小了的小社会。徐志摩曾为江南茶馆写过这样一首打油诗：“三间东倒西歪屋，几个稀奇古怪人；乡里乡外人济济，茶壶在手不计年。”正是茶馆里生活的绝妙写照。

　　说不出热爱泡茶馆的理由，花数元钱要一壶茶，和人们悠然的坐着聊上大半天。突然会发觉，生活的脚步也许太匆忙了，有些时候慢下来，也许可以发现生命里被忽略的许多美丽，我们的人生或许会更完善一些罢。

　　在福来居茶馆，坐了许久许久，舍不得离开。茶馆的沈老板，已经是几代人经营下来的了，老板也开始头发花白，他自豪的聊起他的儿子已经考起了大学，品学兼优，也许不会继续他这份事业了，外面的天空更为广阔值得飞翔。茶馆对面也在拆迁旧房即将建起高耸的住宅楼和工厂。

　　这样的茶馆在如今现代化大兴土木的大潮下，是越来越少了。人们都喜欢拆去旧的建筑，然后弄回一些新的媚俗的假古董，伪装下文明古国。新建起的茶馆，也许会精美而有文化味道，但价钱消费，也不是在这里生活的升斗小民可以随意进出的场所了。

　　有些担心，下一次再来这里，这座小小的福来居茶馆，可能已经消失在历史的尘烟之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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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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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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