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是一张拍摄在家乡湛江海边的照片。 拍摄的时候,天还没亮。很早就起了床,带着相机去了海边,打算拍拍日出和劳作的渔民。 渔网正在慢慢朝岸上收拢,网里惊慌失措的小鱼乱窜乱跳,很多冲到了沙滩上,我捡起其中一条,然后拍摄了这张照片。 这张照片的风格,可能有受到寇德卡拍摄布拉格之春时举起手表的照片的启发,还有一位我不记得名字的法国女摄影师拍摄的沙滩上一排小鱼,可能还有日本某些唯美摄影的影响。 这照片在技术上是失败的,只带着50mm 1.8的镜头,当时光线极暗,我只能用最大的ISO,开最大的光圈,左手举着鱼,右手单手按快门虽然竭力保持稳定,这张照片还是有一点虚。由于光圈太大的缘故,远处的渔船、渔民和海面糊成了一片,完全看不清细节。 然而,这些都不能掩饰我对这张照片的喜爱。 图中的小鱼,在我们家乡叫“巴浪”,是海里最常见最普通的小鱼,肉很少,味道也说不上很鲜美,通常只能用来煮点鱼汤喝喝。时至今日,这鱼在家乡市场上也只能卖到一两块钱一斤,比青菜还要便宜,因此经常会被做成腌鱼,到实在没有菜的时候下饭用。 在我们家乡,对吃不完的鱼有两种处理办法,一种是把它晒干,另一种是把它腌起来,巴浪鱼完全没有晒干的价值,只能用大量的盐腌在坛子里,大概两三个月后,拿出来生吃。口味很咸,还带有一股强烈无比的腥味和海鲜特有的酸味,对于内地或北方人来说,吃这种腌鱼简直如入地狱。 我妈的腌鱼手艺不好,经常腌得极咸,导致我小时候非常讨厌吃腌鱼,直到离开家乡很多年之后,才开始慢慢疯狂迷恋腌鱼的味道,尽管这是一种既咸又很多亚硝酸盐的不健康食品。 为了工作和生存,现在每年回家乡的的时间越来越少,每次都只是匆匆两三天。父母已经渐渐年迈,可是他们不习惯广州的生活,广州没有新鲜的海鱼,也没有可以说话的朋友,于是他们还是留在家乡的海边。 年纪大了之后,我妈越来越固执啰嗦,她还是把我当成小孩,各种呵护照顾,被她的固执啰嗦烦不胜烦,我经常会吼她几句。 我爸也越来越固执,一辈子的艰苦拮据,让他花钱极省,每次回家我无论给他多少钱,他都是收起来不花,还经常责怪我妈乱买水果拜神,买很贵的海鱼来吃。他们一个月的花费,可能还比不上我在广州一次饭局结账的钱多。 每次我有大事情要花钱的时候,我爸爸就会把我给他的所有的钱,再还给我。 每次回家,时间再短,我都会抽时间去海边一次。我当然会记得,小时候,家里没有菜,我会拿一个小网兜去海边,等渔网快收起的时候,趁渔民没留意,捡些巴浪之类的小鱼小虾,还得提防渔民发现时的追骂,不过这个不太担心,因为我有很多捡鱼的同伙,要做的是抢在他们之前捡到。 我当然也会记得,父亲当年为了支付我上大学的学费,在工作之外,挖了一个鱼塘养鱼,每年我寒假暑假回家,都要帮忙去市场卖鱼杀鱼,至今我的杀鱼手法,还是非常专业的。也因此,我大学毕业之前,除了湛江和广州,什么地方都没去过。 毕业很多年之后,我爸对我说,当年他为了我的大学学费,愁掉了一半的头发。 很多年之后,我发现我无力改变我爸节省的固执,也无力改变我妈的啰嗦。但他们慢慢老了,这次回家,我爸说他有一条腿走路已经不太灵活了。 看到这张照片,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拍摄时的心情,是很惆怅和茫然若失的,里面或许有忧伤,有内疚,有失落,有不安。离开了家乡很久之后,我不知道如何面对故乡和在故乡的父母。 就像掌心里,这条还在跳动的叫巴浪的小鱼,离开了家乡的海,遍体鳞伤,越挣扎越无力,而且,就算让它再回到海里,也没法再活了。 向来不太在意别人对我摄影技术的批评,只在意观众能否感受到我希望传达的情绪和感受。所以,我从来不渴望能得到专业评论界的什么认可,从此可以成名成家。 技术从来都不是摄影作品成功的重要因素,拍照者的情感透射,对生活的感受,能够通过摄影语言准确传递,往往比技术难很多倍。 因此,我更喜欢通过网络,让不拍照不懂摄影的人们看到,并知道他们看完照片之后的感受,这些是我不断行走不断拍摄的一个动力。 我后来做了一个名叫《直到世界尽头》的专辑,把这张照片作为第一张,或许是因为我觉得,不管世界尽头在哪里,心的尽头在故乡,那片海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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